与人家所描述的父亲形象不同,我父亲又黑又矮又瘦,如若初见,简直可用猥琐来形容。就在这样一个卑微的形象里,他内心却蕴藏着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——援子上学求出息。
在那个连温饱都成问题的年代,农村人想通过读书寻求出路,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小学前几个年级,淘气的我整天吊儿郎当、不务正业。学不认真上,偏要去捉蝌蚪玩蟋蟀。有时,干脆将花布书包往春麦田里一塞,跟着村里老人们放牛去了。还有夏天摸田螺,初秋钓青蛙,初冬煨番薯等,用农村话“家里吃早饭,外面坐草坦”来评判小时候的自己最恰当不过了。
恨铁不成钢,父亲对我的糟糕行为终于忍无可忍,把我系起来打一顿后,拿出一根牛绳和一只书包让我选择。说实在话,整年干放牛活绝非我所愿,把放牛当作玩确实比较惬意;而整天坐在教室里读书做作业,自然也很头疼。权衡再三,我选择了书包。父亲长松一口气说:“既然选准了,就要认真做,放把魂去读书。”
“拾魂”后,我读书成绩竟进步神速,小学毕业跃至全班前三名了。初中在关头中学就读,学校离家大概有20多分钟路程,且几乎都是泥泞的塘坝。初三那年,为节约时间,我听从老师建议,向父母提出住校的请求。母亲打点被铺,父亲送我去学校,这是我第一次离家,也是父母寄予厚望的一次出行。
路上,父亲肩挑行囊,扁担压着父亲双肩,愈见其瘦小了。担子一头一大袋米,一头一条被子、几件衣服、几本书。看着父亲蹒跚的后背,听着“吭哧吭哧”的挑担声,我突然觉得他很像一个老仆,或是戏子里年迈的书僮,而我就是去赶考的书生。走过一半,心存愧疚的我一把抢过挑担,自顾迈步走开。气喘吁吁的他在后边直嚷:“放下担子,我来,我还行!”到学校后,他看着个子已超过他一头的我,骄傲地说:“儿子真不错,十五岁就赶过我了!”
我的高中在亭旁中学完成,每天一趟班车直通,还有一趟是经海游石岩转车(大多是三轮卡)。所以,大清早赶车是读书第一要务。第一次去亭旁上学自然由父亲陪送,凌晨鸡叫三遍,母亲起来做饭,听着风箱拉动的声音,我暗自给自己定下三年“脱农”的宏伟目标。
天才擦亮,父亲再次挑起我读书“行头”,往关头车站赶。车站离家比较远,这次读书行头比上一次要多得多,整整两个挑担,父亲拣重担,我挑轻的。路还有点模糊,我担心他脚下不稳,几次提出换担的要求,都被父亲回绝了。他说的就一句话:“只要把书读好,不管路多远,担子有多重,我都给你挑过去!”
安顿好寝室,父亲急急忙忙要往回赶,我看搭乘班车时间已十分紧张,劝留他第二天再走。他说:“反正我留下也派不上用场了,还是早些回去吧!”之后我知道,他真的错过班车,硬从亭旁走了5个小时山路才到家。
高一的第二学期开学,父亲坚持早一天送我上学。因车子出故障,到石岩下车,天完全黑了。父亲和我就这么挑着担子,踏着月色,急急地从石岩往亭旁赶。到镇上已过九时,所有店铺都已打烊,想喝一碗热面汤都不能,我们只得咬自带的硬馒头充饥,口干了,打一桶井水将就。因同寝室的都没来,整个宿舍楼静静的似乎只有我们俩。睡前他说抽根烟解解乏,我则在另一头倒头就睡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我觉得自己的脚由暖到热,直至被烫醒。起火了!果然,父亲睡的那一头被子,已烧出脸盆大、红彤彤的窟窿。父亲惊醒过来后,一脸惊秫,我急忙将整塑料桶水全倒在那窟窿上,整个寝室立时烟雾弥漫。那晚,我们就这么守着一条破被絮捱到天明。
第二天,父亲不知从哪个亲友那借来一条被絮给我换上,带回了黑乎乎湿漉漉的旧被絮。自此之后,他戒烟了,除我们兄妹婚嫁时,他象征性吸一两根烟外,几乎没再见他吸烟了。
高中几年,他多次来信说,想到校看看我,不知出于何种心理,我一直拒绝他再来。大学开学,他嘟哝着想送我去上学,我装作没听见不予回答。他倒也识相,讪笑着掩饰了过去。他知道,送儿子读书总有一个终期,就如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一般,纵有千万种不舍和牵挂,他挑的担子迟早得卸下,由他儿子挑着走下去!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