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些天,在立光图书馆寻书看,发现唐浩明的《张之洞》,此前曾阅过《曾国藩》,算是不错的人物传记,便多了三分好感,想来《张之洞》不会太差,可打开书本第一页,就发现他老人家没好好补文史这堂课,用了不该引用的典故,弄得开篇就漏洞百出。
开篇这段文章挺长,不过还挺有意思,可当笑话或逸闻读读,摘录如下。
他已经四十三岁……却还只是一个洗马。在数以百计的官名中,洗马,应该算是最粗俗的一个名称。不要说普通老百姓,就是许多与官场打交道的人,也不知朝廷中有此种官职。嘉庆朝便有这样一个故事。
某洗马出京赴西北办事,一天傍晚在甘肃一个驿站落宿。驿吏拿出簿册来登记,请问他宫居何职,那人答:“洗马。”驿吏想,这一定是替皇宫洗刷马匹的夫役。又问:“你一天洗多少匹马?”那人知驿吏误会了,便和他开玩笑:“没有定数,忙时多洗,闲时少洗,心情好时多洗,心情不好时少洗。”驿吏确信他是马夫了,说:“皇上待下人真是宽厚!”便将他安排在最下等的房间里,不再理睬了,那人也不做声。过一会,县令乘大轿来拜访此人,并把他接到县衙门里去住。那人大模大样地坐在轿里,县令则步行跟随,一面弯着腰恭恭敬敬地与他说话。驿吏明白了,“洗马”不是马夫,但他始终不知道“洗马”究竟是个多大的官儿。
原来,洗马是司经局主管官员。司经局的职责是掌管书籍典册,隶属詹事府……洗马的品级为从五品。
唐浩明在小说里讲了“洗马”的故事,以展示张之洞的怀才不遇,为了显示自己知识渊博,却没想到自摆一刀。“洗马”这典故多半不是发生在清嘉庆年间,而是在明朝。尤其是这段文字描述的是博学好古,素有饱学之儒、学术巨子之称的张之洞,就更显不伦不类了。
“洗马”这一官职由来已久,“洗”也不念xi,而是念xian,和“弼马温”不同,它无须给皇帝洗马,也不干体力活,是皇帝身边文官,掌管书籍典藏。按现在的说法,不属蓝领,是高级白领。而据我所知,至少有三本书讲述了关于“洗马”的故事,都是明朝的。
明朝皇帝不正经,社会风气也就散漫无序,各种逸闻趣事特别多,不少笔记小说都有记载。浮白斋主人在《雅谑》一书中有讲述明朝官员刘定之任洗马一职的逸闻。文章大致如下:少司马王伟遇刘定之,说:“太仆马多,麻烦洗马一一洗之。”刘笑着说:“何止太仆,诸司马不洁,我亦当洗。”王伟又说:“先生一日洗几马?”刘定之回答:“大司马洗得干净,少司马还洗不干净。”
刘定之的故事在明焦弱侯《玉堂丛语》一书中也有相仿内容,可见剽窃行为,历来有之。不过,与唐浩明所写不同,朝代提前了。不过,关于“洗马”故事,在焦弱侯《玉堂丛语器量篇》讲述明朝官员杨守陈故事时,内容和唐浩明所讲就几乎雷同了。
原文如下:杨守陈以洗马乞假觐省,行次一驿,其丞不知其为何官,与公坐而抗礼,卒然问曰:“公职洗马,日洗几马?”公漫应曰:“勤则多洗,懒则少洗,无定数也。”俄而报一御史且至,丞乃促令让上舍处。公曰:“待其至而让未晚也。”比御史至,则公门人也,跽而起居。丞乃睨御史不见,蒲伏阶下,百状乞怜,公卒亦不较。
如果我们把御史换成县令,再用白话文翻译,不难发现,两者内容几乎一致,很显然,唐浩明照搬了这个故事,只是让人不明白,既然抄都抄了,为什么要混淆年代和人物,难道明朝就根本不值一提,还是世间真得有那么多如此相仿的故事……
其实抄袭“洗马”典故真正始作俑者并非他,而是晚明张岱。张岱素有奇才之称,他有一书叫《快园道古》,虽没《西湖寻梦》、《夜航船》有名,也挺有意思,《快园道古盛德篇》中有这样一则故事。
原文如下:杨文懿公守陈,以洗马乞假归。行次一驿,其丞不知为何官,与之抗礼,且问公曰:“公职洗马,日洗几马?”公曰:“勤则多洗,懒则少洗。”俄而,报一御史至,丞乃促公让驿。公曰:“此固宜,然待其至而让未晚。”比御史至,则公门人也,长跽问起居。丞乃蒲伏谢罪,公卒不较。
看,除了几个字稍有区别外,实在没什么异同。只是不清楚才高命蹇的张岱,为何会有这样的行径。他人之言,为我所用,是很多作者惯用伎俩,也是历来通病,尤其近年来一些自恃其高的作者,鸠占鹊巢,却硬说自出机杼,结果被人抖出老底,最终只能自爆其短、自寻其辱。
看书也好,做事也罢,总不能只盯着表面,还得探探底,想想更深的东西。其实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“洗马”,如果不清楚自己“洗”的是什么“马”,那么“洗马”真的只能算是体力活了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