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 潘慧敏
春暖花开,燕子归来,又是一年清明了。
清明时节雨纷纷,我知道,清明的雨,不仅是落在天地之间,更是滴落在人们思念逝去亲人的心头上。
十一年前,一个不幸的春日,我接到家人的电话,说母亲病情危重,滴水未进已有两天了。我急匆匆赶回老家,见到了两个月未见的母亲。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,瘦得皮包骨头。抚摸着母亲瘦削的脸颊,听着她艰难而急促的呼吸声,我泣不成声。无论我如何呼唤她,她也睁不开眼睛看我一眼。母亲是太累了,累得都睁不开眼睛了。
不忍心看着她这样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。第二天,我们重新把她送进了医院。插管、吸氧、吸痰对已经奄奄一息的母亲来说,其实都是雪上加霜的摧残。入院的第二天,我们不得不在医院的婉拒下,将母亲接回家里。
山村的夜很静,母亲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粗重。她的每一声呼吸,似乎都要把我的心拽出体外。连日的疲劳更加疾了我的悲伤,我无助地在母亲的卧室和外面的堂屋以及厨房里来回走动。我实在不忍心听那揪心的呼吸声,可是又是那么无助。我似乎看见母亲走进了那条黑暗幽深的通往阴间的巷子,她是多么不愿离开她的丈夫、她的子女啊!我紧紧地拽住她的手,一遍遍地呼唤着她,似乎这样做就能把她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。好几次我忍不住跑到屋子外面痛哭,哥听见了就出来责备我:别让妈听见哭声!姐夫也过来劝我说:别哭了!年纪老了总有那么一关的。
然而母亲年纪并不算老,才八十虚岁,而且并没有什么恶病。我想母亲本来可以活到八十多、甚至九十多,看得见她一手带大的孙子娶了媳妇,做了太婆才走。都是因为她年轻时太辛苦太操劳了,落下了一身的伤痛,到了老年体弱时,这些伤痛都成了硬病,害了她。
我的母亲与她同时代的人相比,应该算是幸福的。她是外公外婆的独生女儿,当她十五六岁还在学校里读书时,和她年龄相仿的一些女孩子却早早地嫁了人,母亲一直读到十七岁高小毕业。离开学校后,母亲在村里的小学教过半年书,后来招工去了县里的钢铁厂当文宣员,在那里和我父亲认识并恋爱。结婚后,母亲调到县食品厂,而我的父亲却调往杭州。1961年春天,我的姐姐出生了。然而姐姐的出生却让我的母亲无法安心工作,她一个人既要工作又要带孩子,只好托我奶奶给找个奶娘,然而我奶奶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。到了那年的下半年,母亲就抱着我的姐姐来到我父亲的老家。
之前,母亲没有干过农活。刚开始,她不敢下田,不会插秧,干不动割稻、拉车等重活,只能做晒谷、记工分等活,这些活的工分很低,所以每年我们家分到的“口粮”是全村最少的。后来,为了能挣到比较高的工分,分到多一点的口粮,母亲也顶着烈日去田里干农活,还在家里养鸡喂猪。家里棉被不够用,她还买来农技书边看边在自留地上种棉花。就这样,母亲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。
父亲长年工作在外,一年里难得回家几次。别的人家男人干的重活累活,在我家,母亲只有硬撑着自己去干。以前家里烧的柴都是村里分的,砍柴是男人的活,男人们砍好捆好分好后就留在山上,让村民自己去挑。一般的人家,这种活都是男人做的,可是我们家只有母亲去做。砍柴的人中有几个善良的,考虑到我家没有劳力,会帮着把柴捆推到山脚下,这样我母亲去挑回家时可以少受点累。但是不是常常能碰到这样的好人,毕竟人家干活也累了,还要挑一担柴回家。母亲害怕上山,怕跌下山崖,还怕碰到不怀好意的人。于是她每次上山,总是带上我们几个一起去。有人说她:带几个孩子上山挑柴多不方便,也苦了孩子。母亲却说:如果我一个人上山,跌死在山上都没人知道,带了孩子去,如果我死了孩子们就会哭,一哭了别人就知道了。
母亲的脚背上有一块突出的骨头,是那年脚崴了后没有治好留下的后遗症。母亲说,那是一个秋天,母亲想上山采一些橡子,可以换点钱补贴家用。可是又担心三岁的我和五岁的哥哥在家没人看管(姐姐上学去了),会到家门口的水塘里去玩水,她就决定把我们俩也带上。在我爷爷坟头前面有一块平地,她拗来一些野生的毛栗,让哥哥带着我在那里开着吃,她自己就到附近的山上摘橡子去了。可是离开不久,一架飞机轰隆隆地从天上飞过,我和哥哥吓得哭了起来。母亲听见我们的哭声,一边喊着安慰我们一边连滚带跑地过来,脚就在那个时候崴的。由于没有休息好,更没有上医院去医治,脚就成了这样。
母亲没有病,她的脚伤让她年老后变得行动不灵活。由于缺少活动,血液流通不畅,本来有点高血压的她又得了脑血栓,终于在三年前一次上楼的时候跌倒造成腿骨骨折。虽然我们马上把她送进医院做了手术,但是从那以后,她就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独立行走了,而且健康状况每况愈下,直至卧床不起。
母亲还经常失眠,失眠加速了她的衰老。她说她经常整个晚上都睡不着,总是想这想那。我就去网上查看哪些药品能改善睡眠,去药店买来安神补脑液、安利钙镁片等给她服用,但是效果都不是很好。有个暑假,我回了一趟老家。晚上,我叫她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。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,一会儿摸摸我的腿,一会儿抱抱我的腰,又絮絮叨叨跟我说这说那,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,打起很响的呼噜。那一晚,听着母亲的呼噜声,轮到我失眠了。我整个晚上都在想:母亲失眠的原因就是太思念子女。她太孤独了!
母亲生前总是担心自己身体弱,走得会比父亲早。有件事她跟我说起过好几次,说她以前给父亲做布鞋,父亲都是鞋后跟先穿破的,她担心这预示着父亲的后半生会不幸福。后来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,会经常对母亲发脾气,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呵斥母亲。母亲虽然委屈,但总是忍让。在亲戚和邻居面前替父亲说好话,最多在子女面前抱怨他几句。
母亲还是走在了父亲前头。在母亲弥留之际,我俯身在她耳旁说:妈,你放心去吧!我们会对爸爸好的……
母亲走了。我知道,树木能再青,花儿能再开,燕子能再来,而我的母亲却再也回不来了。也许时间会冲淡我的悲伤,但永远也不会冲淡我对她的思念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