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 王良仁
清明时节,家乡的海蛳是最令人魂牵梦萦的味道。这种生长在滩涂礁石上的小海螺,不仅是舌尖上的美味,更是刻在记忆里的文化符号。
我的家乡在三门湾畔,漫长的海岸线造就了众多的港湾、滩涂,为各种鱼虾贝螺等“小海鲜”提供了良好的生长场所。海蛳也是其中之一,它经过一冬的休眠,养壮了一腔“肥肉”,到了清明节前后,最是鲜嫩,也是我们品尝的最佳时候。
我小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两句夸张的俗语来形容海蛳的肥壮,一句是“过年吃只猪,不如清明嘬粒蛳”,另一句是“清明螺,壮如鹅”。这“清明螺”亦即海蛳。由此可见,清明的海蛳在三门人心目中鲜美程度。
据说清明吃了海蛳,眼睛会提高视力,所以海蛳也被三门人称为“亮眼蛳”。这大概是因为春季人容易上火、眼睛发糊,吃了海蛳,就败火了。
旧时,在清明前后个把月,特别是到了市日,卖海蛳的摊贩就担来整担整担的海蛳,整堆倒在地上卖,挤满在家乡的小菜场上。也有摊贩专门把海蛳贩往邻县和山区。那时的海蛳价格也便宜,一斤不过一两三分钱,普通老百姓都吃得起。
我小时候,家邻近的一位外地来的老婆婆,平时做点小生意糊口过日子。可在清明节前后,就专门做海蛳生意,在市日里贩来整竹箩的海蛳存放着。每天根据行情,会烧几脸盆的海蛳摆在竹椅上,往门前街道上一放,嘴里会不停喊着:“海蛳,海蛳,刚烧好的海蛳,一分一盅,一盅一分!”这盅就是我们平时喝白酒的小酒盅。还冒着热气的海蛳也会吸引大人小孩去购买,一脸盆的海蛳往往会很快卖掉。有几位喝酒上瘾的村民,买一盅海蛳当酒配,再买半斤或一斤黄酒,就站在小店的柜台上喝完。
因为海蛳肉少,从前人们不拿它做个正经菜。那时食用油匮乏,谁会舍得用油来炒一碟海蛳呢?都是用清水煮开就好,纯正的原汁原味。所以烧海蛳最简单:买回洗净外壳上的海涂泥,也不用割掉尾部的壳,泡在盐水里备着,让海蛳自己爬出来,吐尽淤泥。然后锅里放适量清水,再放上一点盐,把水烧开,直接倒入泡着的海蛳。再烧开后,拿一粒海蛳磕掉尾部,海蛳肉如能吸出来就可以了。如再继续烧,海蛳肉反而缩进去,不容易吸出来了。
吃海蛳也是有点麻烦的,必须先要去掉尾部,才能吸出壳里的肉,俗语就叫“嘬海蛳”。那时,不可能每人都拿钳子剪掉海蛳尾部,于是就想出各种办法,比如找一枚铜钿或一把钥匙,把海蛳尾部放在铜钿眼里或钥匙孔里,用手指板一下,尾部就断了,就可以嘬了。还有的用火钳扳断,也有的就放在板壁缝里扳断,有人牙齿好,干脆直接用牙齿咬掉。然后用三个指头捏住海蛳,放到嘴里,对准海蛳口,嘴唇微微一嘬,仅一丁点的海蛳肉和鲜汁就吸出来了。舌头稍稍一舔,啊,正宗的海的味道,鲜甜无比!不管有否去掉海蛳厣,牙齿轻轻一咬,应声入喉。
这一嘬一舔一咬三部曲,关键就是第一曲“嘬”,“嘬”的妙处就在这连汁带肉一齐入口,其味其鲜能同时触碰味蕾。所以“嘬海蛳”也要趁热,汤汁没有被风吹干时进行。如第一口“嘬”不出来,则将海蛳调头,先往尾部倒吸一口,再一嘬,一般也都能吸出来,但其鲜味大打折扣。
“嘬海蛳”看似容易,但也是需要有点技巧的,不是每个人都会。只有我们傍海而居的住民,从小靠海吃海,“嘬”海蛳是一种享受。自然,“嘬”海蛳也是要“欺生客”的,不是本地人或从未吃过海蛳的人,他们是嘬不出来的。如果碰巧“嘬”出来了,看见里面全是“肠子”,哪里敢吃啊,严重的当场呕吐。
当然,烧海蛳也要掌握火候,时间过长就烧“老了”,或者尾部剪得不到位,不管我们怎样用力吸,海蛳肉十有二三吸不出来的。于是出现了戏谑的、形容吸不出来的方言顺口溜:“眼睛吮白,嘴唇皮嘬塌,头颈筋呼罡,肚肠筋啜挈来,褡肚吃的还是瘪吸瞎”(瘪吸瞎,方言替代字,饥饿的意思)。弄得你心情烦躁,甚至当场发牢骚,以后再也不吃海蛳了。当然,这是气话,谁又能抵挡住家乡小海鲜的诱惑呢?
在我小时候,每家都会拿着脸盆去买几斤海蛳,烧上一大盆,全家大人小孩一起品尝“亮眼蛳”的鲜甜,解解“海腥味”的馋。我们小孩也会偷抓几把放在口袋里,可以在上学路上或带到学校里吃。
不知是海蛳吃多了,还是缺少玩具,我们小孩利用丢弃的海蛳壳,玩起了“斗海蛳壳”的游戏:每人手拿一个吃了肉的海蛳壳,两人互把海蛳壳的嘴对嘴互相进行对钩,看谁的海蛳嘴壳先破碎,谁就输。赢了多次的人会把这个海蛳壳宝贝似的放在口袋里,逢到同学就继续互斗。我的几位同学“斗海蛳壳”相拉时还伤到了手指。那时,学校操场、教室也弄得满地都是海蛳壳,这不但影响卫生,还涉及到安全问题,容易伤脚。也真有同学“脚底皮戳了红沥沥”,因那时我们小孩差不多都是赤脚跑步的。为此,学校曾一度禁止学生带海蛳来学校上课。
我们海边长大的孩子,从小习惯了吃海蛳,上学后又有了“斗海蛳壳”的经验,大家都知道海蛳有三四五个不同的品种,在不同生态环境下生长的海蛳,也就有了味鲜与味苦的区分。
有一种青褐色、头大尾尖的海蛳最好吃,其肉白而带一点青色,味特鲜,而且海蛳壳的嘴部厚而硬,“斗海蛳壳”最能赢。据卖海蛳的人介绍,这种海蛳来自涛头等“下路”海涂,最好吃。有一种我们称之为“黄螺”的海蛳最差,大家都知道它来自近地多草的滩涂,不但有点苦味,而且不易吸出,大家都不喜欢,卖到最后让行贩压低价格收购,贩往邻县及山区。
另外,生长在家乡两条淡水溪里的海蛳也不能吃。我家门前石羊溪在古时就是澄溪出海口的一段,原先生活在海水里的海蛳,经过几百年的演变,适应了石羊溪的淡水,就栖息在水埠头石板下或岸边的石头缝里。我从小就在石羊溪玩耍,揢蟹、捉田螺、钓鱼、摸河蚌,就是从未捉过海蛳,连喂鸡都嫌它肉少,敲碎麻烦。
还有一条大坝外的海游溪(现珠游溪),在下洋桥(现海游大桥)上下游的滩涂上也生长着海蛳。虽然潮水也能到达滩涂,但海蛳还是苦得无法吃。我曾捉过一次海蛳,拿回家后全部倒掉。按现在的话说,滩涂长满了青草,近海海水污染了,海蛳就变味不好吃了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,我在沿赤支农时,村民还是偏爱海蛳的。在清明节前后,得知村里要放电影了,许多家庭妇女头天就会相约背上蟹箧,去海涂上捉海蛳。然后在放电影的下午,早早把海蛳烧好,晚上让家里人带着,边看电影边吃海蛳。其结果是第二天箳场上满是海蛳壳,幸亏不是收割农忙季节,不然给晒谷的农民添乱了。
后来,因各种原因,海涂减少,加上各种污染,市场上销售的海蛳也逐渐减少。
改革开放后,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提高,味美鲜甜的海蛳也进入到饭馆酒店的餐桌上,把海蛳当成特色小海鲜进行精加工。挑选特好海蛳洗净后,用钳子先剪去尾部,配以麻、辣等各种佐料进行红烧或酱爆,口味不同,鲜甜不变。当然,口感不错,价格也不菲。
清明节将至,不妨买上几斤海蛳,重温一下“嘴对嘴嘬一口”的童年乐趣。当鲜甜的汤汁在舌尖上绽放,那些放学路上偷尝的滋味、“斗海蛳”划破手指的回忆,便随着海风扑面而来。
最后,助兴大家一个谜语:“洗洗嗦嗦响,家住陡门外,生是一碗,熟是一碗,不吃是一碗,吃了还是一碗。”
谜底正是我们今天的主角。你猜到了吗?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