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前庭由两片树林组成。中间的一个广场横生隔开树林。于是树林以广场为界，各自生长着，很少会有交集。能让它们产生某种交集的，一是风，二是鸟，三是人。
风总是成片成片地吹，一下子就从这片树林吹刮到另一片树林。站在树下，你会听到叶的“沙沙”声由远及近，再逐渐远去，然后此起彼伏，连绵不绝，如波涛，一阵一阵地翻滚。鸟与树是无法分割的。有树的地方，总会有鸟，树林是鸟的游乐园，也是鸟的栖息地。鸟在林间自由地飞，很习惯就从这片树林飞到那片树林去了。所以你很难分辨得清到底哪里才是它的家。也许是这两片树林中的其中一处，也许在别处。人与树林的交集体现在很多方面，比如人将两片树林建造成同一样式，植上同样的树，同样的草；比如人有事没事走走，一走就把两片树林走到了一起。
前庭少说也有五六十亩的样子。肯定不会是我家的前庭，即便我家有庭院也不可能那么大，更何况我的家是一个套房，只有窄窄的阳台，仅能栽种有限的几盆花草。前庭是单位的前庭，种植着樟树和枫树，眼下是满眼的翠绿。枫树的叶子在深秋以后会变黄、然后凋落，而樟树则选择在春天将叶子染成红红黄黄的颜色，再在春风中完成叶片的新老更替。所以夏季的树林色彩最为单调却又最具有生命的活力。林间是若干条互通的小路，当然也通往外界。小路只容得下一个人行走，独处，思考。如果是两个人并排走，就得靠得近些，很适合情侣在此间漫步。我最是喜欢一个人的，无人打扰，听风、听雨、听鸟鸣，也听阳光洒落在枝叶上的声音。树已长得老高，树荫也很浓密，绿荫掩映下的空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，你甚至连树木的呼吸吐纳都能感觉得到。树把一股股的热气和叶片的馨香扑洒到你的脸上，你会误以为那是爱人的味道，温暖而迷醉。
树的伟岸像极了爱人的伟岸，树舒张开的枝干犹如爱人的双臂，在树下行走时，就好像在爱人的臂弯里如此温暖。此时若来一场风，那风声便是爱人的低低耳语，说的尽是情话。女人的要求总是极低，一个温暖的拥抱，一声温柔的低语足以让她觉得幸福。
当然作为一个孤独的思想者也很好，像卢梭一样在与大自然的交谈中，升腾起一种“甜蜜而深邃的幻想”。但我的思考无须深刻，只需放逐心情，随心所至。甚至有时候连思考都是多余的。只需将自己交付给那小片树林，把每一条小路都走遍，再穿过广场走到那片树林。无挂碍地行走，总是会有意外的收获，比如刚巧会有一片叶子飘落下来，不早不迟，不偏不倚，正好落到我的身上，旋即又落到路旁的草坪上。这可能是一片早衰的叶子，也可能是去冬今春未凋落的那一片。树叶和人一样，生命有短有长，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，谁也奈何不了的事情。这片枯黄的叶子被一片碧绿的草坪轻轻托着，安安静静，它应该会悲悯自己生命的终结吧！幸好有一片青草地接纳了它，让它在世间的最后一刻仍将枯之美展露无遗。
有时会遇见一只鸟，停留在你的前方。你不走它就停在那儿，左右观望，又在地上啄食着什么，你一靠近，它就倏的一声飞入丛林，隐没在枝叶间，你就再也寻它不着。随后，“叽叽啾啾”的鸟声便从树上落下来，但你就是不知道它究竟是在哪棵树上啁啾。
风声鸟声其实更衬托了树林的静。我喜欢享受这么安静的时光。此时，靠着一棵树或就地坐在草坪上都是不错的选择。可往往就在此时，树林外会传来几声汽笛声，不紧不慢地传入耳际，这多余的杂音，将一切的静都打破了，你就再也没有心情沉浸在先前营造的氛围中了。所谓街市里的风景就是这样，毕竟它不是真正的自然，这片人造的树林与远山里的那一片丛林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。
结庐在人境，而无车马喧。在我看来，只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梦。
二
我已记不得后院原先的样子了。一直以来就把它当作一个纯粹的停车场，很少关注别的。
只模糊记得有一片小竹林，黑压压地挡住竹林那边的风景。最先感觉后院变化的就是那片竹林，什么时候变疏朗了，不再黑压压的让人沉闷、窒息。竹子不高，只略高出人的个头，透过疏疏朗朗的缝隙，竹林那边的景致若隐若现。有远山，有近屋，远山是一座如太师椅般的山峰，近屋就是单位的食堂。站在竹林边看过去，远山恰好贴着房屋，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，实际上山与房屋离得有点远，中间隔了一个村庄、一条河港和几条宽阔的马路。距离的原因造成视觉上的错觉很普遍，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事情被夸大了，很多事物被缩小了，我们所看到的、听到的、触及到的往往并不是事物的本真，需要我们用心去甄别，而不是仅凭着经验或直觉去想当然。
变化了的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紫藤架和一畦畦的菜地。这是一个新近修缮过的院落。可惜我错过了它修缮的全过程。记不得哪位作家说过：“过程是美丽的。”那些个日日夜夜，后院是怎样完成由繁芜变得洁美、从荒凉变成繁盛的蜕变已无法重现，好在我留意到了它整饬后的景象，如果再错过这些，我就错过整个夏季了。修葺后的后院兼具花园和菜园的功能。一条紫藤长廊长约五六十米，可以从这头一直望至那头，清幽、雅致，两边装上了钢架，植上了紫藤，待到明年春天的时候，就能看到满院子的紫藤花开了。紫藤架边上多出了几条木制的长凳，一路铺排开来，这是为来年观赏紫藤花而安装的吧！来年还很漫长，还需经过一整个秋季和冬季，而我已开始期待了。
紫藤架边上的荒地，也都被开辟成了菜园。一畦菜地，一垄竹林，就这么有序地排铺着，错落有致，很有艺术感。不知是有意为之，还是无心使然，菜地里就一种蔬菜——南瓜。此时，黄色的南瓜花开着，一朵朵如张大口的喇叭，在绿色的藤蔓中娇柔艳丽，亭亭玉立。青绿色的南瓜，密集地生长着，有些已有碗口那么大，有些只有乒乓球那般个头，散落在藤叶间，匍匐在地面上，挺招人欢喜。此时，日光斜照，蕙风轻拂，篱落疏疏，蜻蜓蛱蝶在花间翩飞，你只需站着，就能切身感知这份美好。我忽然想到一个词：回归。机关单位回归自然纯朴，不再是冰冷地高高作态，孤立和自我封闭；人回归自然纯朴，才能看见自己的内心，认清真正的自己。看来我们已离开得太久，需要有一个可供心灵休憩放松的地方。后院就在这个时候出现，完全契合了人的某种需求。这不正是现实中的瓦尔登湖吗？
我想能提出对后院进行改造的人一定是生活的有心人，而他的建议能够得到落实，也更能说明这样的一个院子是很多人需要的。后院的改造无疑是有效果的，至少在某些方面触动了我，也一定会触动别的人。当你累了烦了或有空闲的时候，不妨走进后院，走进那一片清幽地，坐在长凳上，看看南瓜的长势，听听风吹竹叶的声音，或者走一走那条紫藤长廊，想象它花开时的样子。那样的时光，是静美的，也与心贴得很近。
三
前庭和后院是两个相对独立的空间。前庭是所有人的前庭，没有关卡，无须设防，你想来就来，无论什么时候，不管是恰好经过，还是专门来看那片小树林。通往后院的道路被隔离带阻隔，只有本单位的人和车才可以随时进出。车子开进后院，边上的警卫就会把隔离杆升起又降下，人进进出出，只能从警务室边上的一个通道穿过。天气晴好的日子，警卫就把办公地点移出警务室，他们的工作职责一是负责本单位工作人员车辆的通行，二是对外来人员进行询问、登记。一道关卡隔开了前庭与后院，让后院颇有点“私家花园”的味道。
有时饭后，我会在前庭后院间走走停停，在午后、在黄昏时分、在雨天、在晴好的天气里，如果没有中间的隔离带，或许我会走得更为顺畅。因为有了阻隔，更多的时候，我情愿选择前庭后院的其中一处随便走走。前庭粗放，后院秀丽；前庭自由，后院有序。总之，前庭与后院有着各自的特点，说不上孰好孰不好。
在前庭后院经过的人总是行色匆匆，很少有纯粹就散散步的。他们多半是到食堂吃饭，到停车场开车，或者是经过那片小树林到树林外面的地方去。他们走得太匆忙，生怕时间在足下停留太多，他们得把时间花在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上。他们总是把日子填塞得满满的，让自己的每一天都在忙碌中度过，以至于连停下来喘息的时间都没有，更不用说慢悠悠地闲庭信步了。
如果是傍晚散步的话，我会在广场上音乐声响起之前结束。音乐声一响，广场就热闹了起来，这里就是大妈们的世界，她们最炫的舞姿还会吸引周边小区的居民驻足观看。我受不了这股热闹，我喜欢钻进黑夜，让夜把我吞没掉。我情愿跟暗夜为友，也不愿去凑那一份热闹。只是周围充斥着太多的喧嚣与繁杂，我在夜里也很难寻得一份宁静。
这样的日子里我就渴望下雨。一下雨，广场上就静了，偌大的广场，空无一人，有些许清冷。雨中的光晕因为隔了一层雨也黯淡了很多，雨天的车辆也比平时来得少。只有雨，滴嘀嗒嗒地下着，不知疲倦地发着时轻时重的趸音。这个时候，你如果打一把伞，在雨中走走是个不错的选择。在雨中走想不湿鞋是很难做到的，你完全可以换一双凉鞋，让双脚在雨水中浸泡着，凉丝丝的，走起路来汩汩作响。此时的你仿佛来到了小时候，回到了旧时光。让双脚与大自然来个亲密接触，那是多少年没有再体验过的乐趣啊！
只是老下雨，也烦的。近段时间总是下雨，江南的梅雨季节，让人的心里都发了霉。白日里，趁着上班的空余，我会跑到四楼的平台上去看雨。站在平台上只望得见前庭，那片树林，远远地被雨滴敲击，百发百中，树叶却愈发地清新，嫩绿逼人。树林外边的高楼和远山全被蒙在一片雨雾之中，看得并不通透，有着一种朦胧的美。有人打着伞从林中穿过，只看得见花花绿绿的伞在林中飘移，无法看清伞下的人，却能把树林与外界的关系看得一清二楚。树林的三面是马路，一面是经过单位的路，它四面都被路包围着。林子其实完全处在一个喧嚣的世界里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静，更多的静是我凭空臆造出来。它本来就与外面的世界一体，只是我刻意把它与外界区分了开来。
江南的梅雨季过了的时候，小城的台风季也就到了。台风一刮就要好几个月，直到农历八月十六以后才会结束。台风不同于梅雨，除了雨，风的威胁更大。十几级的大风，裹挟着雨，一路刮来，所向披靡。屋舍倒了，农田淹了，大树被连根拔起，小花小草更无还手的能力就被摧残得遍地零落。台风是天灾，哪怕人类做足了完备的应对准备，还是奈何不了它。我有些担心前庭后院的这些植物。
庭院里的草木显然要比我想象得坚强得多。它们一刻也不曾停止生长，尤其这些南瓜，正加紧催促自己成熟好赶在台风来临之前摆上食堂的餐桌。最坏的结果就是草木尽毁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！到时庭院里将植上新的草木，南瓜地也会被重新种上别的蔬菜。所有受损的痕迹将很快被抚平。所谓生生不息，不仅体现在人类身上，也完全符合草木的生长规律。
但细心的你依然能体会得到掩藏在前庭后院深处的沧桑。那沧桑，是岁月结出的果。